枇杷一树金

■ 宫凤华

版次:11  2021年06月18日

布谷鸣啭,江南的天是鸭蛋青色,饱满,柔和。乡下古旧而清凉的小院里,几株肥硕的枇杷树,身缀栀黄、槐黄的珠玑,斜倚墙头,筛风弄月,日子绵软且悠长。

“树繁碧玉叶,柯叠黄金丸。”早年间,母亲在庭院一隅栽种的枇杷树,今已枝繁叶茂、亭亭如盖。初夏小院,蝉声如雨,空翠湿人衣。枇杷树张开四肢,努力伸展,浓阴如幄,叶片饱满瓷实,墨绿深蓝,经络分明。青绿的枇杷染成赭黄、橙黄、金黄,灿烂地微笑着,点燃了吉祥的村庄,淹没了宁谧的小院。夏夜的小院更格外静美,处处氤氲着淡淡的枇杷香味。密密的枝叶滤着如水月色,是清简的素描。

每到黄昏时分,晚霞如少女腮边的一抹酡红,不胜娇羞。暮色清凉而欢悦。一家人围坐在院里的桑木桌旁,剥食刚摘下的枇杷。枇杷黄灿灿。捏一枚入口,酸涩清甜。乌亮的核子骨碌碌滚远,引得几只鸡雏竞相追逐,生趣盎然。枇杷入口初涩,继而酸甜。枇杷的酸甜,本真、妥帖,有一股春水般的澄澈清芬。

枇杷秋冬作花,夏初结果,“秋荫、冬花、春实、夏熟,备四时之气”。枇杷结子需过四季,累累金黄得益硕大叶片,藏着花,护着子,直到摘尽枇杷一树金。枇杷四季常青,霜寒时叶背着毛绒,花梗、花枝裹一层茸毛,连新绽的碎白小花也顶着一篷棉絮。

半青半黄的枇杷色调分明,嚼起来酸溜溜的。熟透的枇杷,圆鼓饱胀。轻叩,爆浆的果汁迅速浸透味蕾,酸甜的味道一路蔓延,在唇舌肺腑之间缠绵。“浆流冰齿寒”“如蜜稍可酸”,心里有清凉的泉水流过,空明悠远,弥漫柔软的乡愁。枇杷黄熟了,弹指可破,风一拨弄,就簌簌跌落。枇杷的酸甜,宛若女子怀抱琵琶,风韵流泻;宛若新湿苇滩,踩一脚渗出水来。

枇杷树下,藤椅清茗,竹影清风,读归有光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”,忧伤如潮水般漫过。读苏轼“客来茶罢空无有,卢橘杨梅尚带酸”,体味俗世的清欢。读杨万里“大叶耸长耳,一梢堪满盘”,不禁踮脚聆听枇杷私语。读张岱“林下漏月光,疏疏如残雪”,枇杷正身披月光,如覆残雪,冷艳凄绝。

枇杷诗性且乡土,入诗入画入药。张大千画枇杷叶仿佛芭蕉,洋溢喜气。齐白石用浓墨在叶子周围打点,暮鼓咚咚在纸面敲打,清风出尘。沈周笔下的枇杷叶干净纯粹,静女其姝。吴昌硕画枇杷,题款上写:五月天热换葛衣,家家卢橘黄且肥,鸟疑金弹不敢啄,忍饥空向林间飞。

有一年,我在苏州古镇徜徉,深巷处有恬静女子叫卖枇杷。竹篮里的枇杷黄澄澄、红彤彤,如襁褓婴儿,粉嫩,静美。纤手弄枇杷,相得益彰,如妙手偶得的水墨小品。夕光濡染,晚风清凉,盘桓谛视,心生“枇杷晚翠,梧桐早凋”的惆怅。

“五月江南碧苍苍,蚕老枇杷黄。”水乡枇杷亮艳于庸常的平民生活,姿态温婉清美,在清浅时光里,恣意安然,倚风自笑。枇杷苍黄,青苇萧萧,青秧飒飒,约二三布衣,老屋古院,品咂枇杷,咀嚼乡愁,尘世渐远,岁月静好。